“那是因为有你在。”沈默两手一摊道:“张阁老屠刀高举,我就得作菩萨相。要是你不在了,我自然也有狮子吼。”
“好吧这是对人那对事呢。”张居正不留情面的数落道:“既然元辅无妻留我,那咱们不妨把话说明白了,万历新政这些年,我主抓的是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。前者基本成功了,后者却可以说,基本失败了!洪武二十六年,全国清丈田亩,得田八百五十万顷,这还没有算后开辟的云南和贵州。到现在经过二百年的休养生息,又多了云贵两省理应有一个巨大的增幅才对!结果呢?两京一十三省,只得田七百九十万顷!如果扣除云贵的八十九万顷,足足比原先少了一百五十万顷!就这样,我还得到了“掊克,的恶名!
“问题到底出在哪里?表面上,当然是执行官吏的原因,他们或是被大户腐蚀拉拢,或是认为应当宽仁,想方设法为大地主们瞒报漏报!
但根本原因,还走出在你这个首辅身上!”张居正冷硬道:“因为年代久远以前的清丈数据只能是参考,无法作为考成的依据,这就更需要我们严加督促、防止舞弊了,然而元辅大人一贯的纵容态度,让地方官员毫无顾忌的与前去清丈的户部官员周旋,才酿成这一恶果!”
“我这不是无端猜想!”张居正接着道:“这次清丈,比之弘治十五年的那次田额增加最大的是北直隶,河南和山东三处:全国增加九十万顷,单这三处,便增加六十万余顷。除这三处外,湖广、云南、贵州、陕西、四川都有增加。而南方七省却都几乎与弘治十五年保持不变。这绝不是一种巧合,而是这些地方的官员得到了默许,只要和弘治十五年那次一样,他们就可以过关!”
“这些地方的官员听谁的,我想这世上没有比首辅大人更清楚的了!”张居正怒火冲冲的盯着沈默道:“为什么北直、河南、山东增加的最多,因为离着北京近糊弄不了我!南方七省为什么没变化,因为离着首辅近,自然没什么好担心!”
“你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。”沈默也不跟他着急,只是一脸苦笑道:“我出身于东南也最清楚这里面的问题。简单来说,就是太富太强,离北京又太远。当年成祖皇帝迁都,就为今日东南失控埋下了伏笔。”
“嘿,怪不得在东南当官的外地人,都称之为鬼国!”张居正承认沈默说得是实话,郁郁道:“朝廷的政令,可远达云贵,却不能行于东南,盖其人情狡诈,胆大包天,目无朝廷,他日天下有事,必此重创之!”但他没有像沈默一样,一脸无可奈何,而是话锋一转,昂然道:“东南事势已极,理必有变!必须要稍稍振刷,使其知道朝廷法纪之不可违,上下分义不可逾,汰其太甚,才不至于不可收拾!”
“这话说的不错,可是需要从长计议。”沈默长长一叹,目光诚挚的望着张居正道:“太岳兄,既然今日把话说开,我也说说对你的看法。”
“请首辅大人赐教。”张居正面无表情道。
“你经天纬地的才具,勇于任事的魄力,都在我之上。”沈默坦诚道:“但是,在我看来,你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改革家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张居正向来自视甚高,就算被沈默压在头上,也只觉着是时也命也,非战之过。
“什么是成功的改革家,自然是让他的改革深入人心,哪怕人不在了,他的方针大略也无法被推翻。”沈默给出他的定义道:“我不想举古人的例子,只想说,你连离开二十七个月的信心都没有,只能说明你对自己的改革也没有信心。”
“如果元辅能和我齐心协力,我又怎会不敢离开?”张居正闷声道。
“你一直觉着是我在拆你的台。”沈默缓缓摇头道:“其实你错了,我不过是在给的举措降温罢了,改草这把火,弄不好就烧到自己。
我理解你时不我待的心情,但你要知道,自己要指挥的,是一帮子已经腐朽了的,骨子里就浸满了因循、自si因子的官僚,你可以用考成法控制住他们,但你一旦离去,他们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本账册撕掉!你在的时候催逼的越紧,对他们越严厉,他们将来的反弹也就越猛烈!指望这些人来延续你的政策,这可能么?”
“只要多给我些时间”张居正不服气道。
“不是时间的问题,加上高阁老在位时,推行新政已经十年了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十年了,真正适宜的政策,早就深入人心,哪还用你这样脆贼一样盯着?”
“难道元辅认为我做的都是错的?”张居正不信道。
“你的政策当然是极好极好的,但是古人云过犹不及。”沈默道:“只需要回调一下,给官员们松口气。十分的政策,能有七分的执行,就算是很成功的了。”
“就怕这一松,再也紧不起来!”张居正道:“我还是坚持己见,只有严格要求,有过必罚,才能使百官知畏惧,不逾矩,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。
”说着抱拳恳求道:“元辅,我们再坚持几年吧只要元辅肯出力,两京十三省,哪个敢出幺蛾子!”
“如果说之前,是没有人敢。”沈默依旧摇头,满嘴苦涩道:“但是皇上大婚,给了许多人暗示,他们认定了我得交出权力,肯定要蹦出来表现一番的,不然怎么向皇上和太后邀功请赏?”说着看一眼张居正道:“如果这个时候,我再力主夺情用你的话,就会连那些反对新法的人也加入进来。到时候我们夺情理亏在先,他们只要抓住这一点发挥演绎,不需要反对什么新法,只需要把你批倒批臭,让你再也爬不起来,你提倡的新法自然也跟着完蛋了……”@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