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”沈默没有正面回答,而是讲起了故事道:“我朝开国文臣之首,大儒宋濂的书中,有个‘束氏狸狌’的故事,说卫国有个姓束的大户,全世间的东西都不爱好,只是爱养‘狸狌’。所谓‘狸狌’,乃是一种善于捕鼠的野猫。他家养了一百多只这样的野猫,把家周围的老鼠都抓得快没有了。野猫没吃的,饿了就大声嚎叫,他就每天到市场买肉喂猫。几年过去了,老猫生小猫,小猫又生了小猫。这些后生的猫,由于每天吃惯了现成的肉,竟然不知道世上有老鼠了;饿了就叫,一叫就有肉吃,吃完了就是懒洋洋的,一副柔顺和乐的样子,日子十分的潇洒……”
听到这儿,众人渐渐品出味来了,这是沈大人在借着寓言,说他们家的子弟呢。便听沈默继续道:“某日,城南有个人家遇到鼠患,他家的老鼠成群结队地白日乱窜,甚至有都能掉进瓮里。那户人家早听说束员外养了很多善捕老鼠的狸狌,就急忙从束家借了一只回去。束家的狸狌到了这户人家,看见那些乱窜的老鼠耸着两只小耳朵,瞪着两只小眼睛,黑如亮漆,翘着两撇小胡须,一个劲儿地吱吱乱叫,竟然以为它是怪物,在缸沿上随着老鼠转来转去,却不敢跳下去捉那老鼠。这家的主人见状不由得发怒,就将狸狌推了下去。狸狌害怕极了,对着老鼠大叫。过了好久,老鼠估计猫没有别的本领,竟然去咬它的爪子,吓得它嗷地一声,从缸里蹦出来,逃之夭夭了……”
一个挺好笑的故事,舱里却没人能笑出来。人说富不过三代,荣不过百年,正是他们最大的隐忧……虽然祖上积德,重视教育,宗族子弟还算成器,才使他们的家族地位依然可以维持,然而也都大不如几十年前。只能在东南地里作威作福,一离开东南,到了大明的政治中心,虽然不至于没人买账,但也只是如此而已。一旦朝廷下定决心,要拿他们开刀,也只能任其鱼肉……比如当年那被他们恨得牙根痒痒的提编,全江南都在反对,但胡宗宪有朝廷的全力支持,依然得以开征,一直到战争结束才停。
“诸位都是聪明人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肯定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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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人默默点头,他们当然明白沈默的意思……束家的第一代狸狌本领高强、功劳赫赫,这才为子孙后代赢得了舒适富贵的生活。然而它那些吃鲜肉长大的后代,却连老鼠也没见过,更不要提抓老鼠了。所以当遇到老鼠后,才会表现的那么窝囊,险些被老鼠吃掉。
这个故事告诉人们,太好的条件,对子弟成才并没有好处。老想着帮他们走捷径、钻空子,不让他们在艰苦的竞争中脱颖而出,这不是在帮他们,反而是害了他们……
“宋濂在建国后的最大功绩,便是为大明重定了科举制度。”见众人消化的差不多,沈默接着道:“历史证明,他的设计是成功的,我大明不要说有那种延续百年的魏晋门阀了,就连宋朝那样的累世进士、三代宰相的簪缨世家也再未出现过……某窃以为,束氏狸狌的故事,就能很好体现他的设计思想。”
“皇家是不愿意看到,某个门阀长久占据显要位置的。他们圈养了皇室宗亲,荒废了勋贵世家,将权力交给了读书人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而读书人想要有资格治国,就必须先通过宋濂设计的科举,其难度,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不为过。我是考过科举的人,知道要及第有多不容易,那需要出色的天资、刻苦的攻读,以及良好的运气,一样都不能少,少一样就可能名落孙山了。”
众人这还是第一次,听人从执政者的角度解剖科举,自然十分震撼,全都凝神倾听,生怕漏了一个字:“正是这种极高的难度,决定了极低的考中率,更导致了一个家族很难保持出仕的连续性,这样自然阻止了庞然大物的诞生……”
“大人,您的话发人深省。”这时有人忍不住问道:“但是我们并未放任子弟荒废,大都自幼严格要求、聘请名师、为的是让他们不坠家门之风……”顿一顿,又道:“他们进南京国子监的目地,只是为了从残酷的江南乡试中脱颖而出,到了会试一关,还是要再次和全国的高手竞争。”
“你说的没错,”沈默淡淡一笑,接着道:“这种连续性虽然很难,不代表没有。后来还是有些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,能使族中子弟连续中式。但你有张良计,他有过墙梯,皇家便又提高标准,曰非前三四十名不能选庶吉士,非庶吉士不能进内阁。将每届进士中,能成功登顶的人数,一下从三百缩小到三十,就几乎杜绝了,有家族能连续出现大学士的可能。”
听到这里,众人不禁连连点头,还是沈大人站得高、看得清,原来是这个体制在作怪,怪不得谁家都没法在官场重现昔日辉煌。
“我查看了近二十年的题名录,发现在座诸位的家里,嫡系旁支能拉上关系的,一共出了一百零七位进士,这个数字已经很高了。”但他话锋一转道:“但是,成为翰林的只有七人,最后入阁的只有两位,只有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,不得不让人深思……为什么我们族中子弟也不差,却总是无法和全国的举人竞争呢。”
“是啊,为什么?”众人巴望着沈默,等着他的解答。
沈默见众人终于入彀,便开始收网道:“愚以为,就是皿字号在作祟。”说提高声调道:“不让狸狌去抓老鼠,却用肉去喂它们,这样固然过得舒适,但到了不得不见真本事的时刻,却拿不出真功夫,自然要抓瞎。”说着叹息一声,语重心长道:“诸位的族中子弟,本是些良才美玉,然而他们知道,自己可以更容易的通过乡试,心理上必然有些松懈,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其余的士子用功。到了会试的时候,自然就比不了人家那些既特别用功又十分聪明的举子了……归根结底,就是你们给提供的条件太好了,让他们无法做到背水一战,也使不出全部的力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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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完沈默这番话,船舱里陷入了微微的混乱,人们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貌,交头接耳的换取彼此的意见。良久,吴逢源才代表众人问道:“大人,您的意思是,让我们不要再争皿字号,让自家的儿郎,与所有人公平竞争?”
默点点头,没有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。
“可这次乡试的结果摆在那里,公平竞争的话,我们几家中举的人数,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。”吴逢源小心翼翼道:“如果将来一直这样,怕是用不了十年,我们在座的诸位,就要有大半被取代了。”
“这我当然想到了,”沈默缓缓道:“一开始我就说,这次找大家来,就是为了借此次改变为契机,找出一条全新的道路来,让咱们能不再偏安一隅,真正的在朝堂上当家做主”说着叹口气,一脸忧色道:“不瞒诸位说,朝廷常年财政窘迫,早就盯上了东南的花花财富,开征商税之说甚嚣尘上,现在那大学士张居正和户部尚书王国光,都是其坚定的支持者……虽然我能尽量拖延几年,但靠我一人太不保险,还不知什么时候,我就会被摘了乌纱,到时候,想护大家也不能够了……”
听到这话,众人全都变了脸色,方才说来说去,毕竟都是些务虚的话题,加起来不如这一段,让他们肉痛加心痛。
“有道是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……”说这话时,沈默的目光在灯光下晦明晦暗,声音也带着淡淡蛊惑意味道:“在座的每一位,家族的财富都要超过国库,各个富可敌国,这在北京朝廷,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……沈万三的故事大家应该都听过吧。”
“当今皇上可没法跟太祖相比。”惶恐中,众人自我安慰道。
“你怎知若干年后,皇帝会变成什么样?就算他一直这样,但太子呢?我可听说太子小小年纪,就显出圣君之相……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如把希望寄托在别人手下留情上,我劝各位还是趁早散尽家财,以免家破人亡之祸”
“那……怎么办?”终于,这些油盐不进的家伙,终于被沈默给说软说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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