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中原,李都统憋了太多的闷气,蹉跎了太多的岁月。
今时今朝,李承嗣彻底放飞了自我,五百骑在山民中从北杀到南,又从东冲到西,将敌阵,嗯,看官凑合听吧,将敌阵切得七零八落,不成体统。
郑副都统也很想上去耍一把,但是想起李大郎的意外,心下就很踟蹰。
这身娇肉贵的,眼看着要做宰相的人了,弄个阴沟里翻船可咋整?
强压着上去狠杀的冲动,老屠子留下一百卫队保护自己,放了另四百骑去玩耍。高举将台之上,郑大帅的目光跟随着小屠子,陪伴着毅勇军的儿郎们左突右冲,与李承嗣如两把利刃,将杂胡反复揉搓,将党项羌杀得找不着北。
再看,郑守义越看越不对劲。
回想刚才李承嗣的接敌过程,郑大帅脑海里电光火石一顿恍惚,曾经读过的李卫公兵法浮上脑海。
记得当初读到此书,对于书中详细描写的军队各项构成与编组,郑大帅还觉着那是纸上谈兵,胡说八道,以为有很多篇章是酸丁文人假托李靖所作。此时,他却将书本中的描写与现实联系在了一起。
李卫公那繁复的叙述,不是瞎说,而是另有深意。其用兵之法,乃每个三四千人的军阵皆以步骑混编,士兵一专多能,灵活匹配。战时,每个三四千人的军阵,就是一个独立的作战单位,可以有效配合。
如此用兵之法,比步阵、骑阵各成大阵更加灵活。尤其是阵前的短促突击,伴随前进的骑兵可以及时给予步兵支持,远比从远处调兵支援来得有效。
须知,在战场之上,从将领看到阵前的需要,到两翼或后阵派遣骑兵赶到,会有一个漫长的过程,很多时候是根本来不及调遣。而且,战场遮蔽,主帅也未必就能及时发现。
噢!步骑配合,步骑配合,李承嗣这个步骑配合才是至高境界啊。
悟了悟了。
回去就改。
他的振武军,也要这样。
如此排阵可以大大提高步骑配合的效果,能大大减少骑兵看戏的浪费。
当然,要做到如此,对将官的要求也会更高。不过这不是问题,手下这帮杀才,都是积年老武夫,找出几个人才不难。
老屠子自觉在用兵之道又有新的领悟与突破,竟在将台上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,踩得木台嘎吱作响。许是郑大帅过于兴奋,又或者今天这个将台质量堪忧,不知怎么,忽然一阵烟尘起,哗,台子塌了……
连郑大帅与台上的旌旗、鼓角,一起摔了一地。
“啊!”
幸亏胜局已定,幸亏啊。
本来是想在郑守义面前显现手段,谁想得到竟点通了老屠子的筋脉?
李承嗣事后有知,也不知该作何感受。
反正李都统这会儿是顾不上这些。
李都统出击,郑大帅塌方,再说滑哥这一路人马。
按道理,滑哥是应该借着地势遮掩,绕到外围兜回来侧击或者背刺。结果老小子才跑了一半就发现敌军已乱了。
滑哥将军当机立断,立刻改变路线,抓紧赶回战场建功,这再慢一步可就连口热乎的都吃不到了。义从军便如赶羊一般,围着党项羌转悠,把出骑射的绝技,玩命放箭。
早前的义从军那是要自备装具马匹,甚至要自备全部或部分行军干粮的。如今嘛早已不同,唐王财大气粗,除马匹和惯用兵刃自备之外,制式角弓与环锁铠都统一配给。除了不发军饷,跟牙兵也差不多。
因为杀得过于儿戏,有那么一瞬间,滑哥甚至在想,若西边的胡儿都这般囊糠,当初选择东归究竟是对是错呢?
感觉又被阿保机占了便宜。
日他地。
李都统杀疯了,阵上连换两马,折了马枪就换骨朵。连骨朵都砸断了,就抽出横刀反手握着,刃口向外,在人群中来回拉拽,用刀锋将四下惊逃的胡儿们杀得血流成河。
直到满战场的党项羌都跪地投降,已是血葫芦的李承嗣才从杀戮的快感中回魂。高座马上,目视满地跪服的党项羌,李都统忽觉意兴阑珊。
无敌,是多么,多么寂寞。
老屠子孤零零地守着将台,看儿子纵横奔腾,看后辈们奋勇冲杀,一种惆怅袭上心头。这驰骋疆场的日子就似手中的流沙,不断地滑落,一去不归。
儿郎们已成长起来,再不需要他护佑,再不需他这把老骨头冲锋陷阵喽。
美人迟暮,英雄白头。
郑大帅不自觉地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,呵呵,一根白头发都没有。
无敌,是多么寂寞。
几乎同时,李承嗣与郑守义在心底发出了相似的慨叹。
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李都统大手一挥,道:“尔等且回城休整,明日再战。”言罢,也不收留战俘,也不接受投降,丢下一地懵逼的党项羌,引兵退去,只留下一个萧瑟落寞的背影。
仁福将军不愧名里有个“福”字,一看势头不对果断撤退,恰巧从滑哥的指缝里溜了,慢一步都跑不脱他。
野利族长腿脚也很利索,并不比仁福将军晚入城很多。
与李承嗣、郑守义的无病呻吟不同,老哥俩的心中只有无尽的绝望。
大军一触即溃,二万儿郎死伤二三成。
这可都是部中的精壮子弟呀,痛得仁福将军与老族长浑身淌血。
更让人无语的是,这居然是拜唐将手下留情之故。
放着满地无措的汉子们也不动手,任由他们回魂,然后逃回城中?
这算什么?
赤裸裸的蔑视啊。
被放归的部人几如行尸走肉,满眼迷茫,仿佛在说,我在哪?我在做甚?
野利族长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子,屁颠颠跑来就为丢人现眼么?
回想之前的豪言壮语,脸上火烧火燎的。
次日,使者又从城下射了战书,约仁福将军出城再战。
此次战书更有诚意,李都统承诺只出兵三千,童叟无欺。仁福将军甚至可以派人阵前点算了人头再出城,战场都可以由仁福将军挑选,不必担心有埋伏。
这是猫戏耗子?简直不拿仁福将军当人看啊。
杀人诛心呐。
要么说李承嗣坏呢。
这一回,饱受生活毒打的野利族长与一众酋豪全做了扎嘴葫芦。
仁福将军父子更是愁容惨淡。
仁福将军愁眉苦脸,儿子们则如霜打的茄子蔫成一团。
一群土豹子你看我,我看你,不知如何是好。
同意?
是不是太儿戏了。
不同意?
那也太胆怂了吧。咱可是英雄了得的……
忽一人道:“要么……
话没说完,然而人人都知道他的意思。
摆在面前只有两条路,死守与投降。
但是死守就是前途么?
城外成熟的粮食已被敌军收割干净,没熟的也逃不脱毒手,坐困愁城,到底谁熬得过谁?何况人家占着麟州,今年走了明年再来。熬过这次又怎样?
……
十五日后。
夏州城门洞开,野利族长提着仁福将军及其诸子首级匍匐在地。
乞降。
仁福将军,死不瞑目呐。
……
昨夜斗回北,今朝岁起东;
我年已强仕,无禄尚忧农。
桑野就耕父,荷锄随牧童;
田家占气候,共说此年丰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