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七尺大汉是见了李可汗想砍一刀,看了朱三哥要踹一脚的狠人,此刻却扑在地上,凑到妇人近前,勾腰扶着她的双脚,嚎啕大哭:“娘娘,是我,是我,儿不孝啊。”
尽管是背对那门,郑守义也早已是泪流满脸,不住地以袖掩面。
娘娘的音容笑貌开始在他脑海里不断盘旋,泪水真如洪水溃堤,不能自已。
小屠子知道阿爷定又想起了阿婆,亦不禁眼角发红。
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。
周德威同样很受触动,却没有老黑这么激烈。向故人遗孀深施一礼,也放下个沉甸甸的包裹,便拉着老黑去了。
峰峦如聚,波涛如怒,山河表里潼关路。
望西都,意踟蹰。
伤心秦汉经行处,宫阙万间都做了土。
兴,百姓苦。
亡,百姓苦。
其实,王可还真算不得百姓。
不,当年,他也曾是个普通百姓。
……
王可小将军母子相认,团团圆圆,一众手下也都各有安排。
跟随王可浪到义昌的那数十骑都是胡儿,现今都在毅勇都,是郑老三的手下。但这些胡儿多半早就没家,就算有些亲人也未必在晋阳。至于究竟在哪里,那真的是孩子没娘,说来话长。
好在乱世人命不值钱,这些漂泊四海的汉子也都豁达。
过去没有亲眷,不表以后没有亲眷么。
他们是经制之军,有粮有饷有地分。在这乱世,社会地位相当高,是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。
众人脑筋一转,干脆趁着在晋阳休整,寻了媒人说亲。
也不劳别个,郑大帅干脆亲自操刀为军士们上门提亲,操办吉礼。
都是爽利汉子,这乱糟糟的世道,也不必讲究太多。什么六礼吉日的规矩全都不讲,今天说定明天就是吉日,直接拜堂入洞房。一条龙办得行云流水。短短数日,竟就有人顺利成家。
有那有心经营家产的,结伴去人市买下奴婢奴隶,准备弄回朔州干活。
在此类保障方面,李家兄弟多年来狠下功夫,军中上下都有成例。
比如这次送人回去,只需将人口、财物打包交给辎重车队,便有文书为其开出公文说明情况。而后由押运官将公文连同人口财货到朔州交割。
那边也有官署的人接应安排。家里有人管的,就通知自家领走。似军士在外家中无人,或人丁单薄有困难者,朔州官府会责成里老关照。定期还有官吏巡查,以免有人欺上瞒下,奴大欺主。
样样完美不好说,大篓子至少还没出过。
总之,想尽一切办法,让弟兄们在军中干得安心,干得舒心。
与原先河东军的简单粗放经营绝不相同。
这也是李家兄弟能得军心的一个重要理由。
还是那句话,未必是自己有多优秀,全靠同行衬托。
李老三四处乱窜地搞视察做调研,郑大帅没事儿也陪着他溜达。附近的山山水水,大都留下了老屠子硕大的脚印。
经过大李数年整饬,河东雄镇已然焕发了青春,明显使人有种蒸蒸日上之感。
绝非从前的衰败、颓丧。
郑守义可记得明白,当年从安边逃来河东这路,看到的都是何等惨景。
赶上夏收,田间农人忙碌,道途粮车往来,村尾地头积谷成山,很有点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画景。其富足很让郑守义眼热,有几次都想跟秦哥谈谈,能否对调移个镇?总算还有些理智,没好意思开口。
谁能想到,河东这块肥肉居然便宜了老秦呢。
人家后来者居上了。
啧啧。
……
河东这边岁月静好,随着晃哥身死,朱梁却已是骇浪惊涛。
而且一波更比一波强,一浪还比一浪高。
韩建被杀只是一道餐前的开胃甜点。
第一道硬菜,来自于老牌刺头,魏博,如今叫天雄军。
自从魏博六州被朱梁彻底吃下,这些年是被折腾的死去活来。
在潞州一战,连人带钱送了一大波。
在柏乡一战又送了一大波。
这还不算平时给朝廷的贡献。
与曾经自治时期的富足相比,魏博六州人民简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
哪里有压迫,哪里就有反抗。
这新一代的魏博武夫已在血火中成长起来,看清了罗家不是玩意,朱家心黑手狠。如今朱三身死,眼看压在头顶的五行山倒了,魏博人民就决定继承先辈的衣钵,脱离朱梁搞自治,由魏博人民自己把握命运的旋转。
看看杨师厚死赖着不走,魏博武夫们耐心用完,就准备动手了。
结果尚未发动,得报杨师厚说要回京奔丧,哥几个立时又犹豫起来。
杨师厚毕竟凶名在外,城中五千儿郎也是个顶个的好汉。真杀起来,损失必大。一向欺软怕硬的魏博汉子就很纠结,还要不要拼个鱼死网破。
杨师厚办事干脆,三天后如期出城。
犹疑之间,潘晏等人就没了拼命的勇气。
杨帅要走,最痛苦的是罗周翰。他父子两代奉承梁朝那真是卖肝卖肾,问题是,他卖的是全体魏博人民的肝和肾。
远的不说,最近这次梁军北征他就没少出粮出羊。
如今梁帝死了,杨大帅要走,靠山塌了,能不慌么。
小罗哭着喊着要出城相送,求着老杨莫走,或者把自己也打包带走。几个老兵头哪敢让他窜了,哥几个一合计,由潘晏与臧延范两个陪着出城,要将杨师厚送走,再将小罗带回来。
为防万一,留下两位赵将军守好城内。
一众魏博武夫们枕戈待旦,磨刀霍霍。
奈何,这看似天衣无缝的安排,放在杨大帅面前全是白扯。看这俩蠢猪入坑,杨师厚可不含糊,手起刀落砍翻了潘、臧二人,然后一个回马枪。反骨仔急先锋张万进、卢文进奋勇当先,诈开城门,将两位赵将军也一波送走。
被罗周翰奉为救星的杨大帅轻松废了罗周翰,自己占了贵乡城。
两天后,杨大帅自请出任天雄军节度使的公文就送到洛阳宫,摆上了朱友珪的案头。朱友珪不出意外地再次选择低头,于七月初七乞巧节这日,制命杨师厚为天雄节度使,调罗周翰为宣义节度使。
杨师厚筹谋多时,终于一朝功成,如愿以偿地占了魏博六州。
而朱友珪则再次以实际行动,在自己的脸上刻了一个硕大的“虚”字。
第二道大菜紧随其后。
独眼龙干儿子多,朱三哥干儿子也有几个。
比如刚刚被朱友珪弄死的朱友文。
又比如本届河中节度使朱友谦。
这厮原名朱简,虽然本姓是朱,却是关西人士,与三哥不是一家。他土匪出身,后来投军在陕州为将,寻机杀了节度使上台。
紧接着遇上朱三哥经营关中,朱简很有远见地主动带资产入股,降了三哥,不但继续留任陕州节度使,还被老朱收作义子赐名友谦。
大梁开国后,朱友谦移镇河中重镇,得封冀王。
告哀使抵达河中,诏朱友谦为侍中、中书令,要他赴京上任。
朱友珪登基前,刚刚联络东都的亲兄弟朱有贞,联手诛杀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朱友文。
同样作为朱友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,朱友谦哪敢离开巢穴去洛阳?
明升暗降?
请君入瓮?
朱友谦节度使干脆破罐子破摔,把朱友珪勾结韩勍弑父篡位的恶行挑明,直接摔在朱友珪的脸上,然后拒不奉诏。
韩建被杀,忍了。
杨师厚搞事,忍了。
但朱友谦这次不能忍了,这是要掘了友珪哥的根呐!
八月二十三日,朱友珪令侍卫诸军使韩勍为西面行营招讨使,讨伐朱友谦。
八月二十五日,朱友谦求援使抵达晋阳,表示愿意回头是岸,投降大唐。
又一场大戏,开场了。